如果提到鲁迅,大部分人一定很快就能如数家珍地说出他的各种作品。
说周树人,反应一下,也能想起这是鲁迅的原名。
但是如果说周作人呢?那么有的人可能就要误会是不是打错字了。
对比哥哥鲁迅的名望,周作人显得有些默默无闻,但是他在当时,和鲁迅一样是新文化运动的发动者,周作人还是民国公认的“散文第一”。
周作人与鲁迅两兄弟在新文化运动早期,发现了新文化运动停留在“语言革命”,过于浅显。
于是两兄弟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,开始了新文化的“思想革命”。
尤其周作人所提出的“人的文学”这一思想,成为了贯穿鲁迅作品的核心观点。
甚至可以这么说,周作人所写得《思想革命》、《人的文学》是“思想革命”的指导理论,鲁迅则是通过文学作品和周作人相呼应。
鲁迅和周作人
在这个时期,两兄弟是非常要好的,一同读书,一同生活,又有着同样的文学理想被称为“中国新文学史上最闪耀的双星”。
而且鲁迅作为大哥,父亲死后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,不仅帮弟弟们成家立业,还在1919年,将全家搬到北京居住,家人团聚。
所以周作人从小也是很尊重鲁迅这个亦兄亦父夫的大哥,鲁迅也很疼爱弟弟。
1923年,鲁迅收到了来自二弟周作人的绝交信,开头就是“事情我已经知道了”。
“虽然我不是基督徒......”
信里最明显的一句“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”给了鲁迅当头喝棒。
明明两兄弟半个月前还一起去置办东西,关系和往常一样。
而且周作人生性软弱,自父亲死后就一切依赖大哥,怎会突然要绝交。
鲁迅满肚子疑问,但是看见最后一句“没有别的话,请你安心,自重。”
就心灰意冷了。
日本留学的鲁迅
但是这一种猜测只是民间的传言,研究很久也没有证据,就有了另一种道理。
鲁迅随即就搬离北京,将积蓄和祖宅的卖款都留给周作人,然后又生了一场大病,至此两兄弟再也没有和好。
连鲁迅回去拿行李,都差点被周作人投出的香炉砸伤,往日的兄弟情分荡然无存。
但是,周作人信里那句,“事情我已经知道了”,“不要再到后院”,让人起了疑问。
究竟什么事情知道了?其中为何要强调后院?如果是周作人和鲁迅起了矛盾,大可以说以后就不要见面就好了。
于是就有人猜测,让鲁迅不要去后院是因为周作人的妻子挑唆他,说鲁迅对自己图谋不轨。
周作人之前受鲁迅影响,现在受妻子影响,对妻子的话深信不疑,就和哥哥决裂了。
周作人和日本妻子
这样的猜测不无道理,因为当时周家一家人住在一起,鲁迅的收入全都交公。
可是鲁迅名义上的妻子朱安地位太低无法管家,那么管家太太的职责就落在了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身上。
矛盾就从这开始了,鲁迅向周作人抱怨羽太信子不会管家,花用太多,羽太信子脾气暴躁,就想方设法的污蔑鲁迅,迷惑丈夫。
但是这一种猜测只是民间的传言,研究很久也没有证据,就有了另一种道理。
那就是自1919年后,列强对中国的欺压愈加严重,尤其是日本的司马昭之心,路人皆知。
鲁迅作为爱国卫士,肯定义不容辞地反抗侵略,唤醒群众。
但是周作人的观念并不是如此,他是老子的无为加上如水的清淡。
如果说父亲的死给鲁迅带来的是坚毅,那么给周作人带来的就是退避。
周作人的书
他认同了社会黑暗无法改变,于是随波逐流,并不愿意为国家大义牺牲小我。
无论原因如何,兄弟确是生离如同死别了。
在1925年,周作人在鲁迅常登的《京报副刊》上发表了一篇名为《伤逝》的罗马诗译文。
这是一篇悼念亡弟的诗,其中插画上还写道:“致声珍重”。
诗的最后一句是:“兄弟,只嘱咐你一声珍重。”
鲁迅在自己常登的报纸上看见了熟悉的名字——周作人,再看了看诗的内容他便明白了,弟弟是定要与自己老死不相往来了。
于是在十天之后发表了他唯一一篇爱情小说《伤逝》,这与周作人的翻译诗同名。
“如果我能够,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,为子君,为自己”
鲁迅在开头就写得很明白,他对与弟弟决裂这一结果,是悔恨的,这奠定了文章后篇鲁迅对自己的忏悔。
文后则写道涓生因为能力不足,又不愿意向反动势力低头,和子君两人生活困难。
这隐喻了鲁迅在当时被北洋政府欠薪,家里一下子没了收入,羽太信子又到处借款,一时间无法维持生计。在此鲁迅是愧疚的。
鲁迅画像
而文中对代表周作人的子君的描写也很值得探究,子君本是封建家族的小姐,和涓生相爱并接触新思想,私奔出来。
但是经过生活,子君也不大谈理想和革命了,这让涓生明白子君不是真正的觉醒,于是涓生不再爱子君,子君就被接回家,郁郁而终。
那么以子君对标周作人,他本是封建家族的少爷,因为父亲去世,跟随大哥的新思想,顺从安排,出国留学。
但是鲁迅也渐渐发现,弟弟并不是真的觉醒,他的文学是不谈政治的,他本人也没有拯救民族的志向。于是鲁迅和弟弟在文学上的链接就断了。
周作人很受妻子的影响,妻子又因为管家与鲁迅关系很差,这样一来连亲情的羁绊也淡了。
那么根据鲁迅所写,子君回到了封建的家庭,而周作人也是回到了与妻子的小家,不理窗外事。
周作人和妻子一家
这篇小说,鲁迅一方面反省了自己经营家庭不当,造成了兄弟之间的感情嫌隙,一方面他也暗暗想要点醒周作人,让他不能因为生活的艰辛,就忘记了更加重要的民族危亡。
如果说《伤逝》是中肯的问题分析,那么《弟兄》则是鲁迅彻底的自我剖析。
《弟兄》这部小说中兄弟俩的原型就是鲁迅和周作人,故事也是由鲁迅带弟弟看病的真实故事改编。
文中写到,当看见别家兄弟为了财产打得不可开交时,张沛生说:“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这样斤斤计较,岂不是横竖都一样?......”一副很是不屑这种行为的样子。
而在弟弟疑似猩红热时,他的内心就呈现出来。
鲁迅揭示人物的灵魂达到了自我暴露的效果,将自己人性的阴暗面展露无遗,“至仁至爱”的好兄长内心恰是一个自私凶恶的伪君子。
鲁迅将张沛生写得愈加丑恶伪善,就愈发表示自己的忏悔,作为当时有名的大文豪,能如此承认自己的罪过,和好的意愿呼之欲出。
如果《伤逝》是晓之以理,那么《弟兄》就是动之以情。
全文只透露了一个想法,便是:我错了,和好吧。
鲁迅
但是周作人并不买账,《弟兄》发布后没多久,周作人就在《语丝》上发表《挥手郎图》,申明《伤逝》是悼念亡弟的诗,箭头直指鲁迅。
那么对于周作人的坚决拒绝,鲁迅也冷静思考了一阵子。
1927年鲁迅的历史小说代表作《铸剑》出版了,这篇小说是很常见的为父报仇的情节,只是着重描写了眉间尺的优柔寡断和宴之敖的侠情义胆。
这篇小说中大概是没有周作人的形象,如若一定要说,那么故事开头被眉间尺犹豫杀不杀的老鼠可能是一个小小暗喻。
周作人被押送
但是这篇故事中重要的三个人,楚王、眉间尺、宴之敖,以及黑色人,都是鲁迅的不同人格的化身。
他们极端善良和极端邪恶,决断与不决断之间,都是鲁迅对周作人这个兄弟,乃至对整个传统兄弟孝悌观的的拷问。
宴之敖对眉间尺说:“仗义、同情,那些东西,先前曾干净过,现在却成了放鬼债的资本。”
这无疑是鲁迅对自我经历的总结,他被亲情绑架,面对弟弟,确有了同情和双重标准,这是鲁迅作为民国人最后一点封建的尾巴。
于是写完《铸剑》,这一点尾巴也被割去,鲁迅彻底完成对与兄弟绝交的忏悔,解放了自己的人格。
鲁迅和许广平
他在给许广平的信里写道:“我先前偶一想到爱,总立刻自己惭愧,怕不配,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,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,便使我自信。”
至此,周家两兄弟的相依为命的时代彻底结束。
二人的精神世界彻底割席,两人也走上了完全不一样的道路。
周作人面对兄长两次的求和文章没有想过和好,那么这次更加没有修复关系的打算。
只是周作人与鲁迅一样,还是会默默关注对方的文学创作,相信他不是没有想过和鲁迅再见面叙话,但是他至死也没踏出那一步。
鲁迅在《题三义塔》中写过一句话:“历经劫波兄弟在,相逢一笑泯恩仇”但是兄弟重归于好的这一天,鲁迅等到死也没有等到。
周作人
至于周作人没有和鲁迅和好的原因,我们不该只从一个方面来找,一段关系的好坏与否,必定是两个人共同决定的。
首先我们来分析周作人方面,他实在软弱又避世,可以达到漠视的状态,在他心里大概是没有民族、国家一类的归属感。
从他的散文中即可得知,写的基本是“闲话”,诸如茶点小吃,花卉园林一类的休闲东西特别多,而且明明是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,文章里没有一丝丝硝烟的气息,干净清新到有些故意。
周作人散文
他本人很木讷,很有日本人的死脑筋。
冰心也评价他:“上课时打开书包,也不看学生,小心地讲他的。”
在抗日初期,他拒绝在《救国宣言》上签字,且不与北大一起撤离,日本来游说周作人出任伪职的人都有些震惊,因为他们还没威逼利诱,周作人便答应,第二天就去慰问日军伤员了。
周作人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汉奸,有工作,有收入,他就没有异议,这可能与他和哥哥因为财政问题决裂有关。
左边为周作人和鲁迅
这便是他与鲁迅不和的第一点,也是在建国初期他便被封杀的原因。
第二便是因为周作人的日本妻子脾气暴躁。羽太信子几乎每天都要与周作人吵架,连鲁迅都和许广平表示:“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赶出来的。”
可是周作人软弱,竟也习惯了被妻子辖制的生活,甚至在妻子死后,还对她有些不舍:“五十余年的情感尚未为恶言所消失,念之不觉可怜可叹。”
这也是鲁迅方面的原因,鲁迅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亲人做出背叛国家的事情,那么在周作人成为汉奸后,即使周作人想和好,鲁迅也不会答应。
鲁迅已经将思想中的“愚义”部分剔除了,对待亲人,还是会坚守自己的底线和原则。
在鲁迅的遗书里就有这么一条:“损着别人的牙眼,却反对报复,主张宽容的人,万勿和他接近。”
那么如此,两方都有不得不绝交的理由,当然不会有任何和好的可能性。
周作人
两人虽没和好,也不见面,“往来”却是很多。
比如周作人在北京感叹:“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,终未曾吃到好点心。”
这就是暗暗地嘲讽他极爱吃稻香村的哥哥,有人向周作人问起鲁迅爱吃甜食,他也是嫌弃地说:
“传说鲁迅爱吃糖,这自然也是事实。他在南京的时候常常花两三角钱到下关‘办馆’买一瓶摩登糖来吃,那扁圆的玻璃瓶上面就贴着写得怪里怪气的这四个字”
其实鲁迅也将周作人发表的每一篇文章都看了,悄悄地看。
像给母亲买鸳鸯蝴蝶派的小说一样,鲁迅究竟也还是要关注周作人的。
周作人对此也很有默契地知道。
鲁迅
所以在鲁迅去世后,周作人这个情感丰沛的散文家写了一本没有情感的书《关于鲁迅》。
让周作人写令人声泪俱下的抒情大作,其实不难,他对人性柔软的一面一向很有研究,可是让他写出了极理性的文字,就可看出鲁迅在他心中地位的特殊。
《关于鲁迅》很简单,就是记录下了鲁迅一辈子所有的文学成果,原来这些,周作人一字不差的,都知道。
他在《关于鲁迅之二》的开头流露了一丝他的真实情感。
“要大家把他当做一个人去看待,不是当作‘超人’。”
这样克制又深刻的情感,只有他们周氏兄弟会有。
周作人
为此,周作人后来在《知堂回想录》里提起哥哥为他写的《伤逝》时也只说:“《伤逝》不是普通的恋爱小说,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的。”
“我也痛惜这种断绝,可是有什么办法呢,人总只有人的力量。”
想来周作人也是理解,鲁迅作为先进的“思想战士”,在软弱叛国的弟弟面前,只会选择忍痛和弟弟绝交。
周作人和鲁迅思想上是决裂了,但心还是贴得很近,尤其是周作人,对鲁迅很是怀念。
在他病中,写过一首诗《过去的生命》,很好的概括了周作人对鲁迅的态度:
“一个搏击、挣扎,一个空手、苦隐,
各自完成了对平凡人生的叛逆。
空手苦隐的人,为搏击挣扎的人
写下了暗流汹涌的纪念。
他们终将相聚。”
鲁迅葬礼
“他们终将相聚”是周作人的愿望。
“历经劫波兄弟在,相逢一笑泯恩仇”是鲁迅的愿望。
但正如鲁迅所说,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别人看。
所以最终,故事还是以悲剧结尾,兄弟二人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。